厉彦林|走亲戚

作者: 来源:海报新闻 2024-02-14 18:48:51

厉彦林,山东莒南人,当代作家。酷爱文学,发表作品40余载,前期诗歌,后期散文,已出版《灼热乡情》《春天住在我的村庄》《赤脚走在田野上》《地气》《人间烟火》等诗歌、散文、报告文学集11部。作品先后获齐鲁文学奖、长征文艺奖、冰心散文奖、《人民文学》奖、徐迟报告文学奖等。散文自1988年被选入师范专科学校写作教材,至今已有130余篇(次)入选各种各类语文、思品德教材和语文教辅,有40多篇先后被全国多地作为中高考试题或模拟试题。长篇纪实文学《沂蒙壮歌》和《延安答卷》被誉为歌颂延安和沂蒙山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姊妹篇。《北京文学》曾发表散文《故乡》《土地》《人民》《十字路》《谒拜沂蒙山》等,《故乡》《土地》《人民》被评论家誉为厉彦林散文“三部曲”。散文《土地》和《十字路》先后被《新华文摘》选载、散文《人民》被《新华月报》选登。

走亲戚

厉彦林

人世间,唯有亲情暖心与永恒。

亲戚,是指和自己有血亲和姻亲的人。婚姻血缘,构成亲情这棵大树的根脉和主干、枝条与繁叶。走亲戚,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民俗,也是中国人联络情感的重要途径与方式。在我老家沂蒙山区吃完过年饺子,从农历大年初一到十五除了拜年就是走亲戚,正月里除了香气扑鼻的年味儿,就是浓烈醉人的亲情味儿。在乡村道路上,我们经常遇到挎提篮、挑扁担、车推驴驮,成群结队走亲戚的,说着、笑着、走着,渐行渐远……时代变迁和交往方式的变化,再加上这几年疫情干扰,大家亲戚走得少了。亲戚们聚在一起吃、喝、唱,笑、闹、乐,仍是人生一大夙愿和幸事。

悲喜与共

病毒来袭的几年,春节人们难以自由地转来转去、走亲访友,相互拜年逐步被视频、语音和电话问询、祝福所代替,拜年还忘不了询问身体状况和相互提醒科学防疫。2023年春节前,形势好转,民众出行大了胆。我和妻子刚在儿子家吃完年夜饭,正月初三,我妻子的哥哥、嫂子和妹妹专程驱车从老家来济南走亲戚;正月初七,第一波亲戚刚走,我大妹妹、小妹妹相约组团从日照、临沂乘同一趟高铁来济南走亲戚。这是双方父母离世后,双方家庭从没有过的持续年聚。我和妻子特别高兴,精心设计和接待,把家里好吃、好喝的东西全倒腾出来。儿子、儿媳妇和全家人牵念、喜欢热闹的小孙女热情陪伴,更增添了笑声和色彩。经历了长时间的防疫隔离,见证和享受了久违的重逢与团聚。酒足饭饱之后,一家人坐下来仔细品茶、深情叙旧、拍照留念,回忆逝去的美好时光,畅想美好明天,何等畅快惬意,兴奋不已,回归了生活的真切现实感和仪式感。

三年疫情,山河犹在。亲情依旧,人生大幸。

走亲戚,目的是铭记亲情、联络感情,最重要的形式是“走”,靠双脚实实在在地走到亲戚家,“走”起来才“亲”,“亲”了才休戚与共和长久。

记得我最早一次去姥姥家走亲戚,是我娘背着我去的,比我大九岁的二姑也跟着,手里挎着装年礼的花包袱。虽是大年初二,路上却没人。我们走的是乡间小道,“嗖嗖”的寒风吹在身上和脸上,呼出的热气就是一团白雾,我不由自主地紧缩着脖子。路两边的山沟全是积雪,多数地方结了冰,走上去“咯吱咯吱”响。远处是山峦、庄稼地、插着篱笆的菜园子,还看见飞鸟和野鸡因我们的脚步声,惊慌失措地逃进光秃秃的树林子。进入姥姥居住的后山北头村,我娘与一个戴着黑皮帽子的熟人打过招呼,不久我就在村东南的一处农宅前停下,先有一只黄狗叫着跑出来。推开贴着红对联的柴门,我姥爷、姥姥和舅舅都在家。娘边寒暄,边跺了跺脚上的雪,姥爷说“快过来,先烤烤火”。然后放下手中的旱烟袋,笑着抱起我,问我叫什么名字;我娘打开花包袱,拿出几个荞麦高粱面馒头,还有两包用纸绳捆着、正当中是大红纸片的油炸点心。包袱底下漏出了点心渣,我姥姥顺手填进嘴里,甜甜地笑了笑。

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和生命闭环的始与终,是亲情融合的节点和人生惊喜与悲痛的交替,不可逆转。沂蒙山区有“红事叫,白事到”的习俗。谁家有红白喜事,几辈的亲戚包括一些远房亲戚都得跑来,或被请来。特别遇到白事,更是谁也离不开谁,亲戚、朋友、乡邻闻讯会及时赶过来拿主意、跑前跑后地忙碌,即使没钱也得帮个人场,更重的是一份浓浓的人情、乡情、亲情和邻里情。参加红白喜事,一般都要缴喜钱或悼丧钱,因地域、习俗、穷富、远近、亲疏、厚薄和延续的老账不同,数目自然有差异,主人家会留下账目清单,当然数目是不对外公开的。原来家家日子穷,手头没多少钱,其实就是个互帮互助、互惠互利的心意,“人家帮我,我帮人家”,也算公平合理。

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结婚时,父母诚心诚意地邀请亲戚,主要的亲戚都是派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登门报喜,然后用橡胶轮的独轮车推来,或骑大金鹿自行车驮来的,名副其实地“搬亲戚”。

在我们沂蒙山区老家结婚,男方叫“娶媳妇”,女方叫“出嫁”,儿子结婚是家庭最大的事,砸锅卖铁也得备上好酒好菜,热情招待亲戚朋友。父母为我结婚精心准备,早就筹备盖好了石头瓦房。为办好这酒席也准备了一年多时间,自家种了蒸馒头的良种小麦、炸巧果的红高粱和黄米,养了一头肥猪、两只羊还有一群鸡,其他食材都随时在集市上买个新鲜。我记得早早搬来的亲戚,有我姥姥、我大姑嬷嬷、二姑嬷嬷、我四爷爷家的四奶奶和我妗子、大姑、二姑等,都是女亲戚。多年不见的老亲戚,因喜事相聚格外高兴,有说不完的话。晚饭后,直聊到夜深人静,搬来的亲戚们再分散到近门几家住着,第二天清晨再回来。当时在院子东墙角专门用砖垒砌了一排临时性串联式的灶台,还请来了远近闻名的厨师。亲戚们平常的吃食也都是略好于平时的家常饭菜。桌椅板凳、碗筷、水壶、茶具、酒具大都是从邻居家临时借用的。结婚典礼最隆重,贴大红对联,放喜鞭,抛喜糖和喜烟,讲究热闹喜庆。我们这一带结婚强调“早”,叫“早发”,新娘子在娘家吃过最后一顿早饭,午饭赶到婆家吃。我妻子嫁过来的那天,不到十二点就开席了,我父亲张罗着接待送亲的“亲家”,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,既隆重又大方,菜肴和烟酒都是最好的,亲家双方首次见面相识,免不了谦让客气,还得热情得体。第二天午宴是结婚的重头戏,各路亲戚“坐大席”。男亲戚们这天带上喜钱,登门喝喜酒,搬来的女亲戚们单独成桌。这顿酒席要把大鱼大肉、好吃好喝的一样一样全端上来,让这些亲戚们永远记住这顿喜宴吃到了那些平时吃不到的美味佳肴。这也算是一种淳朴民风,因为酒席散了以后,很长时间大家会回忆、讨论、比较和评论,因而主人勒紧裤腰带也得要足了“面子”。每张喜宴桌上都请本家的长辈来当主陪,充分体现对亲戚的尊重和礼仪。客人到齐了,主陪招呼着喝第一杯酒,然后引导大家伸筷子夹菜,“叨菜”,“叨菜”,“甭客气,别放筷,再叨起来”。随着主陪的劝导,大家又把筷子伸向另一个菜盘子。谈笑间,满桌酒菜被风卷残云。

文明基因

走亲戚、喝喜酒、坐大席,可能成为这一年甚至一生最解馋、最奢华、最热闹的一顿宴席,也是乡下厨艺的大比拼、大展示。记得我上初中、高中时,还没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乡亲们的日子过得挺紧巴。走亲戚也都是得管饭、吃饭。亲戚朋友家有结婚的喜事,喝这顿喜酒是过嘴瘾的好机会。坐酒席讲究礼节和规矩:坐座位不能乱,只能说吉利话,主人和长辈没有动筷子不能先吃,够不到菜时不得站起来去夹菜,吃的时候不能狼吞虎咽,更不吧唧嘴巴出声音,年轻人得有礼貌、有眼力见儿、勤快。我替我父亲去亲戚家喝了不少喜酒,后来我才想明白爹娘的良苦用心,分明是让我去吃顿好饭、解解馋。当时我曾在心里埋怨父母耽误我的读书时间,现在想起来真的感到羞愧,脸上火辣辣的。

亲戚有远有近,感情有亲有疏,关系有好有差,还有投缘不投缘,相互间的前因后果、是是非非、恩恩怨怨很难说清楚。有时遇上黏糊的亲戚还得宽容理解。记得二十年前,我姑嬷嬷家的七表叔春节后路过济南,来我家走亲戚,认家门。我也是到济南工作十多年,第一次有老家亲戚上门,不敢怠慢冷落。表叔找到我家时,已接近吃午饭的点,他执意要走,我和妻子硬把他劝留下吃午饭。我妻子准备了几个下酒菜,猪头肉、肉皮黄豆冻、炸虾片、肉丝炒芹菜等。我们爷俩推杯换盏,越喝越兴奋,直喝到面红耳赤,一瓶高度陈酿见瓶底了。喝到下午四点多,表叔和我都喝大了,他忘了还得走的事!等醉眼蒙眬地离开时,我担心出现意外,坚持把表叔送到宿舍院的大门口。这时我发现表叔走路已东倒西歪、走不直溜了,就想看着他走远,我再回家,心里也能踏实。谁知我表叔刚走出不多远,回头看见我还站在原地,他又折回头往回送我,爷俩来回送了好几趟。他拖着腔、时断时续地嘱咐我:“大侄子呀,外面太冷了,回去吧,我走了!”这话我已经听了多遍。“叔,以后常来,你路上小心哦!”这话我也重复了多遍。

走亲戚,其实是传统农业社会的一种自我应急和救助,“养儿防老”“多子多福”“遇上难的时候,说不准哪块云彩会下雨”。真诚、纯朴、善良的人性,温厚、慈祥、宽容的笑容,纯洁共情的人际关系、怡然恬淡的生活方式和温暖人心的情感,都是漫长艰辛岁月的必需品和营养液。我出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,我这个年龄段,有幸见证了我们这一代、父母这代人、爷爷奶奶辈的人,那种亲戚之间的紧密联系和互为帮衬渡难关的情景,那是一幅悠久复杂、常有辈分交叉错乱的亲戚聚首图像。到了独生儿女这一辈,孩子们没有哥哥、姐姐、弟弟、妹妹,直系亲戚少,对走亲戚不太感兴趣,他们的孩子也只知道爷爷、奶奶和姥爷、姥姥,不知道伯伯、叔、姑、舅、姨等这些称谓,也没了姑表、舅表、姨表兄弟姐妹,缺少了与亲戚难舍难分、与亲人千里团聚的记忆与焦虑,以及坐在一起聊天、交谈、吃饭的热闹与开心。当然,国家已经放开生育政策了,这种状况定会被改观,许多亲戚的名称也会慢慢复活。

中国人和西方人的家庭观、亲情观是有差异的。西方人崇尚个人主义,亲情相对淡薄一些。中国人过于依赖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庭或宗族,孩子永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,孩子不管多大,即使过了80岁,在父母面前还是个孩子。记得那年深秋时节我回县城岳父家。黄昏时刻,80岁的岳父和他的老友钓鱼未归,近百岁的爷爷自带马扎、坐在宿舍院的大门口,不停地巡视对面马路上的行人,在等我岳父回家吃晚饭。我担心天气凉伤身体,赶忙劝说:“爷爷,天都黑了,咱回家吧?”“钓鱼的没回来,我再等等。”百岁老人在等儿子,心里有牵挂和眷恋,有担心和期待,更有父子一生的情缘。这场景如此温情和弥足珍贵,这简单的话语如此温暖人心,这一幕让我铭记在心。

中国人深受儒家思想熏陶,亲情在心目中的位置十分重要,兄弟姐妹“打断骨头连着筋”,“打虎亲兄弟,上阵父子兵”,都是强调亲情的力量。当然,亲戚多了,容易生烦;亲戚太少了,也会寂寞;等上了年纪,又显得生活孤单,反而觉得亲人血缘真亲真好、亲切亲热。因而苏东坡写有“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”。晋人李密在写给司马炎的《陈情表》中感叹:“既无叔伯,终鲜兄弟”,“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”。现实生活中,官员职务高了,亲戚也会争相来扰,请求解忧,令你五味杂陈。譬如有的感叹自己读书时亲戚“人情薄如纸”,有的说自己当官后“亲戚越来越多”,有的干脆把亲戚“骂出门”。老话说“人穷不串亲戚门,没钱不回娘家门”,反映的是穷人的无奈,但句句在理。因而“好亲戚不如穷菜园”。如果你没本事没实力生存,没有共同语言、志趣与喜好,亲戚都可能爱理不理的。还是要摆脱消极、依赖、悲观心态,开动脑筋、放开手脚拼搏奋斗,为自己争口气,让亲戚瞧得起。

中国人的情感细腻且丰富,心中埋着“根”和“脉”的情结,喜欢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相互依存、共同生活,“四世同堂”“五世同堂”更是让人羡慕不已。西方教育方式与我们不同,家长不是把孩子当作私有财产、附属品来对待,孩子过了18岁就要自食其力,不当“啃老族”,与父母也就联系少了。老人更不是义无反顾、全身心地忙于给晚辈带孩子、当保姆。在外国人眼里,中国人的亲情关系和人脉复杂程度难以想象和理解。相比之下,中国人不仅家庭“人情味”浓,社会也是“一方有难,八方支援”,倡导“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”的价值观,感情、亲情、真情的长线把中国人紧紧凝聚在一起,这也是中华民族凝聚力强的一个文化溯源吧。

血缘图谱

改革开放以来,我国社会逐步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,占社会主体的农民也由静态向动态转变,就业方式也由传统的耕种转向多样与多元。经济越来越繁荣,亲情味却越来越淡,走亲戚的也确实少了。以前走亲戚是因为家庭条件差不多穷,很多事情自己没能力解决,需要四面八方的帮助,尤其是亲戚的帮衬,相互不走动不行。以血缘为纽带的亲戚成为生存的“人脉”。早年间,“亲戚转到十五后,既没有骨头也没了肉”。重要一些的亲戚,没有特殊原因必须在正月十五以前走完,否则就干脆不走了。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过年走亲戚,礼物大都是馒头、饽饽、米糕、油条、炸果,档次高一点就是饼干和桃梨等水果罐头。最高级的就是五市斤割成长条状的猪肉和两斤粉条,甚至还有两瓶老白干酒,这主要用于认亲、结婚贺喜或新女婿第一次拜访岳父岳母用。有些走亲戚的礼物,我家转到你家,你家又转到他家……转来转去,转到最后又回到自己家。打开一看,已经霉烂变质不能吃了,真让人心疼。那油条干巴得木柴一般。这好像就是这些礼物的使命,有的成为客厅八仙桌上的独特风景。

长者、长辈的厚重、超逸、威严感,唤醒亲人和亲戚的敬畏与谦卑之心,成为主心骨。现如今社会服务体系逐步健全和完善,服务触角已深入到百姓生活的角角落落,有钱啥事都可帮助解决。尤其互联网发达,人人揣着手机,家人之间、亲戚朋友之间什么事都能及时沟通商量,见面也没多少话题和必要,有时甚至感觉亲人还不如陌生人客气与舒服。加之家庭逐步小型化,分散居住,聚少离多,穷富差距和价值观差异加大,家人交往也趋于惰性、关系生疏,甚至出现矛盾或“断亲”现象,不仅影响家庭生活,甚至隔断家庭记忆与文化传承。平时忙、事务缠身,没有闲工夫串亲戚,节假日正好可以走亲访友,又渴望挤时间放松和休息。这种浮躁、恐惧、焦虑、隔膜的时代病,需要一剂宁静、悠闲、恬淡的田园牧歌和纯朴、干净的亲情良药来康复和治疗。

老一辈把七大姑八大姨扯上点关系的都叫亲戚。我结婚时和每年回家过春节时就见了许多这样的亲戚,大都一面之缘,其实我也记不住、记不准。通过捋血缘的脉络,知道了这样的老亲戚、远房亲戚的源头,但感觉不到多么亲,常年甚至多年见不到一次,见了面也没多少话说,坐在一起吃饭也难融洽,甚至有些尴尬。原来走亲戚,一家得走一天,早上出发,中午必须喝顿酒、吃顿饭,黄昏时分歪歪扭扭、醉醺醺地回家。现在骑着自行车或开着轿车走亲戚,只是象征性地表达一下心意,茶水没喝一口,放下礼物应酬几句就走人,相当于自己送快递,或者叫“亲情快递”。

我父母健在时,我们家春节最隆重的日子是正月初二。按沂蒙山区的风俗,初二是出嫁的闺女回娘家门走亲戚的日子。我在外工作这么多年,每年春节都是回老家陪父母。我三个妹妹陆续出嫁,都是初二这一天赶回来走亲戚,我妻子只好推迟到初三回娘家。初二这天,我和妻子,三个妹妹、妹夫,再加上各家的孩子,聚拢在老人身旁,小院里老老少少,热闹非凡,烟火气十足,这是全家老少期待一年的一次大团聚。这天父母都起得特别早,先是收拾院子,商量和准备吃食,生炭炉子,烧水、炖鸡、炒菜。不到中午饭菜都准备妥当了,母亲一边忙活,一边念叨,“大丫家、二丫家都到了,三丫家也快了吧?”有时着急了自己跑到大门口,朝村口眺望一阵子,直到我小妹妹一家走进她的视线。我三妹妹最小,父母疼爱有加,再加上路程远一些,自然挂在父母的心尖上。人不到齐,母亲精心准备的那桌子菜,是不准动筷子的,“路远的,不好走,咱再等一会儿吧。”过年的菜肴多是鸡鱼肉蛋,大家都屡见不鲜。我知道,父母等的不仅是孩子们回来吃那口饭菜,更重要的是一份牵肠挂肚的惦念,热切期盼一家人团聚的热烈场面。饭菜虽然很普通,也很平常,就因为这翘首等待的瞬间,才扣人心弦,增添了生活的色泽、亲情的味道和温暖的厚重感。娘做的饭再平常、再一般,那也是情感的盛宴,人世间独有的美味佳肴。

我家祖辈几代是农民,我是第一个走出农村吃上国库粮的人。亲戚都是乡下人,俗称“蛇皮袋子亲戚”。就是喜欢用塑料编织的蛇皮袋装上白菜、萝卜、地瓜、土豆相互走亲戚。不知哪一天,也不管你忙闲,乡下亲戚背着一盒积攒起来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的山鸡蛋、最大最新鲜的山栗子、籽粒饱满该当良种的花生、筛了又筛形状好看的玉米棒子、刚从菜园里拔出来的萝卜白菜……背着、扛着这大袋土特产,像小商小贩一样累得满头大汗,一路风尘仆仆地进城,如一股灼人的风,若一盆冬天的炭火,来到家门口,让你感觉十分突然,既不能指责和埋怨,还得笑脸相迎,感动又感叹。乡下亲戚进了城,走进鳞次栉比的楼群和车水马龙的街道,望见穿金戴银、打扮时尚的城市人,往往一时晕头转向,有啥人命关天的大事、难事,必须伸手支援,帮着出出主意、参谋参谋,救救急。那解不开的“心结”,疏导几句便笑逐颜开。

我在外工作这么多年,逢年过节回老家都是谢绝地方官员和亲朋好友邀请,一心一意在家陪父母,不走亲戚、不到外边吃饭。2023年元宵节前,我为了创作歌颂母亲的散文集《母爱最美》,决定走走老亲戚,挖掘一些沉寂的素材。知道二姑为人热情,我和大妹妹商量自己早早备好几个菜,搞个突然袭击,在二姑家吃顿午饭。那天我正在舅家聊天,性格绵软的二姑急匆匆地打来电话,用严厉的口气下了通牒:“中午你带着几个妹妹来家吃饭,要不,以后就别再走姑家了!”

我赶忙答应,“咱娘儿俩想一块儿了。过来吃饭,就担心累着您。过来吃饭可以,您千万别忙活吃的,我们肚子里什么也不缺,什么好吃的也不馋。就咱娘儿俩坐在一起说说话。”

因保密工作不严密,其实二姑头一天晚上就知道了,立刻把我那嫁到邻村的二妹妹喊回来,翻箱倒柜,炒、炸、蒸、煮,煎、炖、腌、拌,硬是准备了十四个菜,最后又加了个白煮猪皮和大葱拌辣椒,大大小小十六个菜,就差把整个家底搬上餐桌了。姑夫弓着腰找出没舍得喝的两瓶好酒,招待我们。我埋怨二姑太铺张:“过年期间,肚子里灌满了油水,啥也不缺,好肴好饭吃不了多少。炒这么多的菜,姑和俺姑父肯定又要吃几天剩饭了。”

二姑说:“恁这些小孩偶尔走趟姑家,就得重视,我就怕不隆重。来多了,就不这样了。”二姑这是委婉地批评我来少了,竟然高兴地用起“隆重”这等时尚词语了。我坐在姑和姑夫中间,天南地北地聊天,大妹夫还忙着给我们拍照留念,暖意融融,其乐融融。现代社会,生活节奏加快,世态炎凉也很残酷,亲戚之间往来越来越少,关系也越来越不亲密了。倡导纯粹善良、重情重义的传统美德和家风,长辈得招呼和传承,晚辈得响应和共情,亲戚邻里得响应,这样才能延续血缘亲情。

2023年春节前我国对新冠病毒感染实施“乙类乙管”,公民个人行动自由,自主负责自身健康。这个春节不仅家家过得开心宽松,而且喜庆热闹。许多家庭燃放烟花爆竹,释放一下焦虑、郁闷和压抑的心情,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人与人真心相守,家与家亲情相聚,人心所向。这平常的美好世间图景,无与伦比。

是的,新冠疫情等非人为因素,让人们感到生活的不可控和不可预见性。岁月的指针“咔咔”作响,历史车轮和沉睡的春雷滚滚而来,柴米油盐酱醋茶、琴棋书画诗酒花,继续涌动生活的浪花,老人的笑、孩子的跳,物质与精神、理想与现实、微笑与歌声陆续回家,家家呈现好兆头,人人生活有盼头、有奔头。

“桑麻云已长,亲戚喜相安”。放眼远望,经常有摩托车、农用车、货车、客车、轿车,甚至高铁、飞机等从身旁和头顶呼啸而过,人们争相去拜亲人、会朋友、走亲戚。经历过生活磨难和长期管控隔离,亲情在心中越来越浓,亲戚也越走越亲,人间烟火气越来越旺,社会大家庭越来越温暖。

树有根,水有源。人有血脉宗亲,亲戚就是人生旅途上的消息树和追根溯源的路线图……

原载《北京文学》(精彩阅读)2024年第2期

编辑:徐晓伟 责编:马园亮